Sunday, July 12, 2009

三石 (stones) -5

紅色,滿樹紅色的秋葉,竟然就像剛渲染的水彩,鮮明得要滴出汁液來。很熱情的顏色,在冬日的死寂還未披裹大地以前,紅正在街頭巷尾跳著舞。到了公園入口,這樣的活力更是督促著人往裡走,往更深的紅裡沈浸。我的眼睛被飽滿的色調洗亮,或許是出於秋日誕生的關係,紅色與血色喚醒了蜷伏在母體中的溫暖觸感,充盈的血液與羊水悉心呵護還未睜眼的雛形,有一種飽實與滿足的安定感隨著紅葉飄來我的身上,直到與母體分離的那刻前夕,這一切都無所欠缺。

乾冷的空氣嗅起來特別醒腦,原本還帶著三分睡意的我,這時候精神漸漸回復。還有一點泥土與腐葉綜合的味道,進了公園,城市的喧囂彷彿從眼到鼻被隔絕了。紅色敞開蜿蜒的小徑,不知身在何方僅循著路慢慢往裡頭繞。我試著研究路旁豎立的告示牌,上面繪有公園完整的地圖,以及各處設置的景點,然而獨缺了點出遊客現在所在位置。我一臉大惑望著他,這種形同虛設的地圖真令人無所適從。他很中庸地表態,就繼續走走看啊,沒關係的。

從某處開始,我們離開了鋪著柏油的道路主線,轉進一旁灑滿碎石,走起來喀吱喀吱的步道。柏油路的外側設有一條供腳踏車跟慢跑者通行的運動區段,而碎石步道就僅有徒步才能進入了。有好一陣子我們之間什麼話也沒說,就聽著耳邊石頭的呢喃軟語。從特定的角度眺望,大廈的身影會與樹梢錯綜著,雖然「都市叢林」似乎不是拿來形容眼前這種景象,但是此刻誤用著卻覺得格外貼切。只有充滿植物呼吸的城市可以感動早已被文明扎根的都市人,隨著四季變換的花序,葉片的紅橙黃綠,大概就像人每天出門必須更換衣衫一般,市區的樣貌即使是人為的,也要跟著時節汰換。

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錯覺,他看起是識途老馬一個。雖然在電話裡,他說他也沒來過這邊,我想來的話剛好可以一起湊熱鬧,可是他的模樣難免透露出他對此地並不陌生,問題是,也許有千萬個理由可以找,卻沒有半個理由可以解釋他隱瞞已經來過的事實。「妳在想什麼啊?」我的狐疑被他打斷,他若無其事地朝著左前方指去:「那裡有湖耶。」順著他的手勢,果然多彩的樹叢後面有幾點藍光顫動,好像是水面。「要不要去看看?」我點點頭,便跟著他走了。

為了看湖,我們來到另一段柏油路,這裡人煙稀少,前後看去,竟然只有我們兩個。柏油路似乎是繞著湖而設的,因此走了好一會兒,我們依舊沒辦法更接近湖,它就在眼前,但是路面高出湖面許多,之間斜坡上長著稀疏的灌木,沒有遇到能往下的階梯。「我們可以爬下去嗎?」我好奇地問了問,只看到他一副為難的樣子,就明白會被拒絕了。「這樣下去的話,」他的腦袋鐵定飛快運轉著:「很有可能會爬不上來。」我有點刻意裝出很失望的樣子,看著藍色的湖面,落葉遊走其間,好像很好玩呢。可惜他的回應還是很保守,再找找看,應該會有地方可以到湖邊賞景吧。稍微向前步行了一小段距離,我遠遠看到湖邊有個小亭,亭子裡頭人影晃動,很可能有小路可以往下到亭子裡。我們逐漸往亭子的方向靠近,卻發現亭子的大小並未隨著距離縮減而增加,已經在裡面的人看起來彷彿是擁有了自己的亭子,就在那刻,我對賞湖的興致突地削減殆盡。晶瑩剔透的湖面在我眼前粉碎成一輪輪的波紋,便這麼隨風遠去。

迷樣的路徑盤據在壯碩的公園裡,牽引我們來到一處有著噴泉與雕像的廣場。恣意挑了張沒人坐的長凳,我們面對盛滿淺水與硬幣的噴泉稍做歇息。噴泉的最中央有一座裸女的塑像,她雪白的雙手高捧著一個水瓶,泉水悠悠地從瓶子裡往外傾洩,小部份的水淌過她豐滿的身軀,剩下的則灌入整個水池裡。池水雖淺,卻足以乘載起遙控帆船,我盯著那一艘小船在水裡打轉了好一會兒,隨後才發現他獨自在發呆。「想什麼啊,那麼認真?」『喔,妳會不會想許願?』「把錢扔進去水裡嗎。」我從椅子上爬了起來,走到噴泉弧形的邊緣,只見裡頭星光點點灑滿了各種面額的硬幣。「我許完願如果把硬幣拿起來,願望就不能實現了嗎?」『應該是沒有太大關係,我想這個水池從來沒有滿過,大概到了晚上會有人固定來回收硬幣吧。』「有可能是流浪漢撿走喔。」『有可能。』「我們的願望原來是另一種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啊。」說著說著,他不曉得從哪裡變出一枚銅板,轉眼間已沉到了池底。「你剛剛有許願嗎?」『恩。』「是什麼啊?」他又恩了了一聲,沒有一絲透露的意思。「小氣鬼。」其實,就算他不願意說,我都好像可以猜到在他心裡盪過的願望。祈禱隨著硬幣躺入秋日沁涼的池水,心是不是可以藉由這樣而堅定呢。

我沒有真的跨入水池拾起那一枚硬幣,似乎有種說法是在得到以前必須先懂得失去,因此才會有那麼多供人祈願的地方總是令人付出了微微的代價。然而另一個殘酷面卻是,在大多數的現實狀況中,即便先失去什麼了,也很有可能空手而回,如果我投下一硬幣卻貪求一個誇張的結局,那麼失去其實便是最輕微的懲罰吧,懲罰我的奢望。遠處傳來一段耳熟能詳的鋼琴曲,我自然而然跟著曲調默默哼唱著,只是一時竟然想不起是哪位大師的作品,僅記得曾經有人形容過,這乃是最能撫平人情緒的曲子,在每個疲憊的夜晚,它貫穿人心,坦蕩而內斂。「你又在發呆了啊?」他的聲音把我從自己的世界中抽離出來,我想如果他是架鋼琴的話,一定也能演奏出來那樣率直舒服的樂音,如果能有機會,我想讓他聽到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有多麼像一首幽雅的古典詩歌。「前面好像有個小店呢,而且在湖水旁邊喔!」追著琴聲,波光瀲豔的湖水竟然在拐了那麼大一個彎,幾近迷路之後重回到我的懷抱。也或許是另一個湖吧,只是它們那樣相似難辯。湖畔有間木片搭起的小屋,尖型的屋簷漆成雪白色的,讓整個屋子從外觀上感覺十分清爽。屋外有木板搭起的小碼頭,一直往湖心延伸,碼頭的一側擺了幾張露天餐桌,最底端有個墊高的舞臺,琴聲就是來自於舞臺上的一架大三角演奏琴。我頭一次超越了他的腳步,自顧自地往碼頭走去。鋼琴那樣精緻且脆弱的樂器,竟然放在碼頭邊一個沒什麼庇蔭的舞臺上,可是那種穩健乾淨的琴音卻沒有透露一絲琴體對環境的抱怨,而我怎麼也猜不透這樣潮濕的湖邊,一架露天鋼琴究竟是怎麼度過那麼些日子。隨著距離拉近,琴手穿著燕尾服的身影也逐漸從鋼琴後面顯露。他瞧見我們很積極地靠近,竟出乎意料地停手。我不好意思地向琴手點點頭打了招呼,他走下舞臺一面問著,有事嗎?我搖搖頭表示,我們剛好路過這帶,被音樂吸引過來了。琴手笑開容顏,其實他已是個上了年紀的人,但那身裝扮還有演奏的氣氛讓人覺得他好年輕。他告訴我,今天是這間店一個特別的紀念日,每逢這個日子,他都會將鋼琴推到外頭彈上幾首從前練過的曲子,倘若我們喜歡,也可以在碼頭邊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,不用餐也無妨。這時候那個在我背後的他卻朝我耳邊嘀咕了一句:「想划船嗎?那邊好像有船耶?」往舞臺的對向看去,碼頭另一邊的確停靠幾艘瘦窄的木船,一艘大概能容納二、三人。『該不會是裝飾品吧?沒看到有人在划船。』琴手聽到我們之間的悄悄話,我一直懷疑我的聲音真的有那麼大嗎,他大方告訴我們,今天我們想出航的話,可以不用收費沒關係。天啊!我這輩子連船槳都還沒摸過,更別說是划船了。我們好似被趕鴨子上架地推進了某艘小舟,繩纜一鬆,兩個人便順著微風搖曳的湖水漸漸飄離碼頭。琴手靠著碼頭邊喊著,別怕,這個湖很小,一下子就轉回來了。接著又揮了個手勢,要我們趕快動作遠行。

我很耍賴地伸伸舌頭說:「我對這個沒經驗喔。」不料他更不負責任地告訴我:『我也沒有啊。』「那誰來掌舵?」『我先划一下,等會兒到比較裡面再換你划這樣好嗎?』我盤算著到底是划到湖心比較困難還是划回家比較困難,此刻他卻已經開始付諸行動,把兩支槳攬到左右,有模有樣地推著小舟離開碼頭。在剛起程的那短暫時光,乘著船與迷濛秋色往湖心前進的美感實在令人沈醉,琴音尾隨在我們的背後,越遠越發悠揚,幾乎是從雲端飄落的天籟。然後我突然發現這艘木船的椅子隔板下,塞了兩陀亮橘色的救生衣。「喂,你看這個,這什麼意思啊?」『不會游泳的話,還是穿起來比較保險吧。』他泰然自若的模樣,簡直是在暗示我趕快穿上。不過這種天氣要是落水,要穿的可能是塞滿暖暖包的救生衣,而不是眼前這款;況且我自己知道我是會游泳的,即使長久以來我都為了某個理由在他的面前假裝旱鴨子。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,至少有個五年吧,這五年間我都願意在他的面前維持旱鴨子的形象,而往後也會一直那麼下去的。

湖心靜謐到令人詫異,琴聲在不知不覺間已不復聞。他放下雙槳,額頭上掛有幾滴汗倚靠著船板,呼吸比平常些微急促。「累嗎?」『不會呀。』明明一定很累的他,老是把自己撐得好像無敵鐵金剛。我從來沒聽他抱怨過任何事情,也沒看過他任一種困頓的模樣。可是我任性地相信,他出於私人的神聖堅持,必須表現在處事上無比的剛毅。大概只有她才能明瞭這背後心思的用意吧。「那我們在這邊待一下好不好?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。他點頭默許後,雙眼緩緩閉攏,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氣。在他的腦海中有一片風景。人總是不斷羅織著夢,而這個湖與世隔絕的風貌便是夢的溫床。我同他一起輕閉雙眼,呼吸間有股倦意再次襲來。不想划槳了,好想找個地方躺著,隨著秋意徜徉漂流。我心裡默默想著在小舟上有個能供人平躺的空間,仰對著天空,無人操控的小船便這樣恣意漂移,總有那麼一日會靠岸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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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的時候幾乎要以為沒辦法把故事說下去,
可是遇見了來自過去的人,看了在舊地拍攝的電影,
昔日的靈感好像又回來了似的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