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November 15, 2007

三石 (stones) -4

「你嚇到我了。」不知道是出於驚訝,還是因為羞赧,我整顆心七上八下地狂跳,酒後的餘溫倏地回到皮膚上,一時間才回神過來,覺得在這麼寧靜的場合,我的隻言片語竟然響亮地蕩漾在房裡,因而有那麼點無所適從。一個稍縱即逝的傻笑從他臉上帶過,他自羽毛被裡頭伸出手搔了搔頭髮,後來乾脆把棉被退了開,沿著床邊坐起來。我順手倒了杯水遞給他,就在他旁邊與他並肩而坐。他低聲說著謝謝,嗓子有點啞,聽起來像剛哭過似的,不然就是沒睡飽被人吵醒那種,然而他想必兩者皆非。他的心裡是否也正想著,窺探一個人深夜賞月對影成三人的行為,有多麼不道德。「我不是,至少本來不是……」我輕比給他一個噓的手勢,室友們都睡了,哪容得他這個神智不清的傢伙大聲辯白呢。剛剛在我心頭忽然縈繞起那個女孩手上拿著護照,肩上掛背小拎包準備通關的身影,而這個身影實際上卻跟我自己的有幾分神似,差不多的身高,差不多的體型,他一定是看著看著便把心思轉移到地球的另一端,馳騁的思路像個拋物線般往那座綠意盎然的小島追尋,或許能在海面的高空上相遇。神韻上則是完全兩個樣子,我是月光底下的人啊。他把蛋型的玻璃杯遞還給我,欲言又止地順便望了我一眼,我知道他醒後又是心事襲來,竟然露出一個連我自己也沒發現的淺笑。「很好笑嗎?」他問。「我只是在想,是不是應該再多喝一點,呵。」他捉狹說:「我喝可樂你喝酒好不好?」「不准。」結局竟然是他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,手上多了四瓶氣泡酒,丟給我以後,便說他要搭夜車回去了。

我還有點懷念他睡醒時一身亂得皺巴巴的衣服,看起來是那麼坦然與愜意。在夜晚的房間裡,折痕一條條抒展與延伸,就像白色的棉花自花序裡頭迸出,柔軟而舒服地隨風搖擺。但是,這個印象雖然令人放鬆,卻也令人無法成眠。我褪下睡衣,換上了簡便的外出服,隨手抓了一瓶氣泡酒,悄悄溜出門。公園裡空無一人,夜息混著落葉的味道。乾糙的葉片蘇蘇作響,在這樣的光線下,紅的、綠的、黃的都呈現成衰老的黑色。什麼都沒有的時候,既是最危險,也是最安全。我轉開瓶蓋,甜而涼的淡酒與晚風正協調。坐在樹下的木板椅子上面,一顆心很快就隨著場景流浪起來,月光無法穿透濃密的黑葉,樹下的影子都是人造街燈反映出來的。我一直喝到身子覺得寒了才摸回家小睡片刻。

次日,我意外得知他還沒有回家。昨晚一定是昏了頭,那麼深的夜,能搭的車子應該都已經沒發車了,我怎麼會傻到讓他說走就走呢。他說當時的他也沒想那麼多,只是一個單純的念頭,晚了,該回家了,於是就這麼踏上歸途。但是我一點也不相信他說的話。從我們剛認識沒多久,我就知道他是個精明無比的人,並不是說他會刻意挑剔或者拘泥小節,然而他做的每件事情在我看來都經過了深思熟慮,或許最後得出的結果不是當初所預期,但是至少也曾經有過那麼點感覺會走上這條路。我拿著手機,一臉痴呆的神情,因為真的有個我覺得痴呆的人跑到車站發現沒車子坐,就大落落縮在月臺等車的座位上睡著了。即使再怎麼疲倦,衝著被搶劫的危險,我應該會睜大一雙眼睛直到天亮吧,況且他還可以折回我家暫住一晚,犯不著做這麼荒唐的選擇。他用嘻皮笑臉的口氣告訴我,實際上也沒那麼好睡,因為巡邏的警衛定時會跑來把你叫醒。說也奇怪,你醒著的時候要坐多久都隨意,你睡著的時候,他們便非要把你趕跑。他的聲音意外地爽朗而充滿活力,反而是我自己顯得幾分睏意。既然他還沒回家,就趁著短暫的週末,一起去賞楓吧。

(待續)